诗人的债务

poeta

(意)布扎蒂著    温承德译(意)布扎蒂著    温承德译

国王用颤抖但很有力的手把信封递给诗人约瑟夫•德•津特拉。诗人接了过去,学着先人的样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腰弯得很低。

号角吹响了,人们流下了激动的泪花,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掌声;彩旗招展,镁光灯闪烁,摄影机阴森的镜头像龙的头一样伸得老长。皇家乐队为了赞美神祇奏起了宇宙之歌。

诗人约瑟夫•德•津特拉先生授奖仪式就这样结束了。诗人沉浸在荣誉和神圣的感觉中,仿佛在波浪上震荡。只有少数人曾体验过这种感觉。

他已经取得

了梦寐以求的伟大成就,但又感到烦恼,突然这种感觉膨胀起来,荣誉就像一个气球,除了空气,一无所有。

诗人穿过皇宫前面的广场,后面跟了一大群人,不时响起掌声,有人按动照相机的快门,一群少女围住了他。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修长的身材,个个妩媚动人,争着向诗人提出幼稚有时又理智的问题:“您的诗作《地方》的深远意义是什么?”“它的潜在哲学含义是什么?”“还有《贺词》,请您解释一下《贺词》!”“大师,您是否认为只有未来的人类才能够理解它?或者您认为我们也……?”

他呢,随意地用那些“自然了!”“也许”或者“当然”的话来搪塞她们。他很想朝她们的屁股上踢上两脚。不过,他很高兴,还是微笑着,跟她们开玩笑。一群崇拜者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搀扶着他。此时此刻,他仿佛感到漂游在电动般的人流里。多么幸福!上哪儿去呢?去鸡尾酒会?去参加宴会?去记者招待会?去参加文学界电视界的会餐?去签订电影合同?要么去赴女明星的家宴?是的,今天晚上,明天晚上,天天如此,辉煌的灯光,高雅的气派,绝妙的机遇,永无止境,那是多么心旷神怡。

荣誉!他付出了无数艰辛才得到它,他几乎奋斗了整整一生(当然仔细想一想,今后就不必要这样了)。他为之吃过许多苦,孤独地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诗人充满磨难的秘密,凡夫俗子是无法理解的。但是,我们绝对地信任他,热情地赞美他。他充满自负,洋洋自得,掩盖了像三叉神经痛、爱情的妒恨,这样不可名状的内心痛苦。尽管他着实想放弃荣誉,但它实实在在存在。上帝赋予艺术的荣誉也存在着,很像冉森教派的施恩一样神秘,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实际上道理就在其中。

在那深沉的夜晚,他漫步在一个美丽城市里一条不知名的大街上,周围还围了一群渴望从他身上沐浴一丝荣誉的光芒的人们。连空气的气味也令人陶醉。这些人中间有活泼的年轻人、大主编、有纽约的幽默作家,有着一张干瘦脸的、汉堡的著名文艺赞助家,还有法兰西岛的搞同性恋的王子,两个留着金黄胡子的大学生。人群后靠左边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他曾在仪式上见过他。这个人中等身材,面色苍白,穿一身黑色衣服,一个完全不惹人注意的人。关于这个人,就这些?也就是这些?每当诗人随便地和这一个或那一个谈话时,偶然瞥一下人群的后面,便发现他右手挥动着什么东西,像是想引起诗人的注意,或许是一块纸板,一张票子,一本小册子,也许是诗人的一本诗集,因为世界上已经出版了许多译本。他嘴里不时喊一声“先生,先生”,但很谨慎。他也许是令人厌烦的索取签字和题词的粉丝中的一个。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上帝会帮助我甩掉这个人吗?

他迈着轻轻的脚步,一直默默地跟在诗人的后面。此时,夜幕降临,用它无穷的黑暗身影遮住了整个城市,时间无情地飞逝,黑暗仿佛要吞掉我们这些毫无保护能力的造物。钟楼在夜雾中显得又高又黑,响起一阵阵钟声。

愉快的伴侣

们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了,朋友们一个个道晚安。诗人来到旅馆大厅的电梯前面。这时他独自一人。这是一个豪华的旅馆,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就连电梯也放射出漆亮和金光。年轻的开电梯的侍者脸上挂着微笑。厚厚的地毯一直铺到最高一层,走廊里静悄悄的,宽大的门开关时发出叹息声。灯光也那么和谐温柔,盥洗室和一切用品都华美舒适,仿佛在提示诗人的高贵和富有。尽管到处荣誉,到处写着诗人的辉煌的名字,然而这个异乡人却感到无限的惆怅,怀着不可名状的欲望,他还想得到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从头到脚感到不舒服。

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洞孔”越来越大,诗人正在进入43号套房,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忽然有个人影。还是先前的那个人,右手挥动着小纸板,也许是本小册子,到底是什么只有天晓得。他还是穿着黑衣服,没有着意打扮。

“请原谅,先生……。”他说,但他把最后一个词的元音遗掉了。诗人转过脸来瞧着他。他知道,也许模糊地知道,来者不会有什么特别的

需求,要么是令人心烦的崇拜者,要么就是索取签字和题词的收藏家,不然就是文学记者,或者是图虚荣的人,或者是不速之客,绝不会是讨债的家伙。

“请进吧,请。”

他们走进房间。诗人立即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一个白色信封,和七个小时前国王授予诗人的那个信封一样。

“账单。”陌生人喃喃地说。

“账单?什么账单?”诗人惊诧地问道,他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请坐,请坐。”

那个人没有落

座。

这时,诗人才发现他比自己的身材高得多,一张刚强严肃的脸庞,像罗思柴尔德家族(译注)的保险柜一样结实。

“你是悲剧心态派诗人吧?”那人平静地说,“人们都称你为启示录大师,是不是?”

约瑟夫•德•津特拉先生怯生生地默认。

“你长期描绘恐惧、恶梦和死亡。你使成千上万的人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哭泣。你的诗句使多少人的心撕裂和遭受痛苦。你歌颂眼泪和孤独,你赞美绝望和流血。你以描绘人间的悲惨事情为乐趣,而且将这些悲剧演变成了所谓的艺术。啊,你的源泉就是痛苦,你从中又牟取荣誉和金钱。今天你终于有了成就。然而,那种痛苦,你一丁点也没有尝过。你观察别人的痛苦,又

把这些痛苦写了出来。你把痛苦、忧愁和悲伤留给别人。”

“我是以理解和怜悯的心情去写的。”诗人想为自己辩护。

那人摇了摇脑袋。“也许是真的。但是可惜得很,这儿,在这地球上有法律:一切都得付款,你……”

“我……?”

“艺术是奢侈上等的东西,要比其它东西付出更高的代价。而诗作又要比其它艺术的代价更昂贵。你的诗句使人哭泣,使人悲伤,使人痛苦。这些痛苦和眼泪变成了火的语言,你又从别人的不幸中借用过来,所以,你的每一部大作就是一笔债。你以为你不付任何代价就能得到一切吗?你必须得付钱,而且现在就得付,亲爱的朋友,现在。”

“什么?我怎么能……”约瑟夫•德•津特拉先生结巴地说。

“就在这里

。”他用稍微怜悯的口吻说,然后把信封交给诗人。

“什么意思?这里装着什么?”他机械地接过信封。

那人像影子一

样消失了。

约瑟夫•德•津特拉先生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身上照射着旅馆温柔的灯光。他是一个幸运而富有的男子,惹得即使最美丽的女人也朝思暮想,为之叹息流泪。他是一个伟大的获得桂冠的不朽诗人,使得多少男人萌生了妒恨的心情。他想打开信封,但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打开。事情他早已知道。

他耗费了几乎

一生来描写人间的事,从来没有写过自己,而今这些诗作都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变成了他的血肉。在此之前,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构成了他的生命。突然间,他觉得他的生命在溶解,变成了一个非常遥远的难以置信的童话。荣誉、金钱、掌声、功勋,对他再也不是至高无上的东西。他仍然精力旺盛迷人,按说今后会有许多值得庆贺的节日。住在先前做梦也不敢想的豪华旅馆的房间里,他已经觉得这一切与他都无关紧要了,一种令人恐惧、令人窒息的东西正扭曲着他的心灵。

他连忙打开窗户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望着沉睡的大城市。此时此刻,这座城市不再留恋他了,城市对他来说也毫无用处了。天越来越凉了。雾气濛濛。小汽车发出轻微的喇叭声。从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乐曲声,这是他熟悉的那首《前途未卜曲》,怀念已经逝去的美妙年华。

他倒在了床上。谁能助他一臂之力呢?安静、坦诚和光明的东西一去不返了,他哽咽了,哭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那人是有道理的。对于这
一点,他从来不曾想到。

 

[译注]德国犹太银行金融家族。

 

摘自《魔服》(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版),本文有删节。

 

王东波(Wang Dongbo) 转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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