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见到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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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能孤独地生活呢?”努齐亚塔·福斯科,一个胖墩墩的金发
女人,脖颈上吊着一个像她一样胖的金发小男孩,深情地对寡妇说。
“您说,”卡尔美拉悲伤地回答,“三个小天使都留在身边,我该怎
么办呢?是三张嘴呀,一点不错!另外,您是知道的,娜尼纳拉晚上从裁
缝店回来,夜里和我作伴。她在学一门手艺,现在快是大姑娘了!贝比诺
嘛,您说过,哪儿……在贫民院里,是很糟糕的,对吗?”
另一个说:
“您听着,我是没有这种勇气的,您是再也不会见到他啦,贝比诺。
他也不会再见到您啦。他如果生了病,有谁来告诉您呢?”
“什么?那您不了解情况。在那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什么都不
缺少……啊!是真的。”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接着说:“我从来也没有
想过这些。不过,他们是有医生和药品的。如果他生了病,尽管这么远,
他们也会告诉我的。”
“我告诉您,他们是不会让您知道的,”福斯科夫人抚摸着怀中的孩
子,深情地对卡尔美拉说:“这个,您看,我就自己带着他。我是妈妈,
他不能离开家啊。”
寡妇转身回到屋里,跑过去重重地亲吻她那睡在摇篮里的小儿子,倏
地,孩子惊醒了,放声哭起来。
“我的漂亮宝贝!”她说,“安静些,好了,安静些!今天,我们去
看贝比诺。”
冬天蓦然来临,天气变得又冷又暗。塞勒达的家像冰窖一样冷,人的
心紧紧地缩拢了,黑暗笼罩了整个屋子。靠近门的地方,依墙放着一张很
大的床。墙上糊的纸也剥落了,裸露出光溜溜的灰色墙皮。屋子里潮气刺
骨,塞勒达就是在这里把身体搞坏的。
寡妇胡乱把小儿子包裹好,她把一块黑色的披肩披在自己身上。这块
披肩是给睡在摇篮里的儿子当毯子用的。她焦急地寻找房门的钥匙,终于
在冰冷的火钵的死灰里找到了它。这是前一天,她用钥匙拨弄火苗时忘在
里面的。
“我们到贝比诺那儿去,”她对小儿子唠叨着,关上房门。
小巷里挤满了小商贩和附近的居民,熙熙攘攘,显得很活跃。远处,
一个胡同口,一缕阳光吸引了过往行人,他们特意聚集在这块稍有热气的
地方聊天。 “您去哪里?”一个女邻居问寡妇,“您看今儿天气多好,您出去散
散步吗?”
“我去看贝比诺,”卡尔美拉说着,把钥匙放在衣袋里。
“贝比诺是谁呀?”
“贝比诺,我的儿子呀!塞勒达过世以后,我送他到贫民的学校里去
的。我丈夫是多好的人啊,他叮嘱我这样做。他说,‘把他送到那里去吧,
因为在那里能学到手艺,会给家里赚来面包的。’”
“您去看他吗?”
“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他啦,我去看他,他会高兴的。我走啦,我的
美人,再见。”
她抱着孩子上路了。破破烂烂的衣裙的褶边摆来摆去,扫曳着小巷地
上的泥土。
阳光洒在那段不太长的路上,那里聚集了一大群妇女,他们津津有味
地在聊天。娜尼纳拉站在人群里,两只小眼睛紧紧地盯着一个糖果小贩的
摊子,两只手插在围裙下面。小贩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嘴里叼着烟斗,眼
睛微微地闭着。
“娜尼纳!”寡妇喊道,“你为什么在这儿呢?你干什么呀?”
小女孩高兴地跑了过来。
“今天不工作,师傅放我们假啦。她把我们都打发走了,因为她丈夫
带她去乡下。”
“我们去看贝比诺,”寡妇说着,拉住女儿的手。
晴朗的天空显得很高,然而天气变得越来越冷,道路被吸干了水分,
干巴巴的。小女孩过一会儿就在地上跺着脚,好让腿上有点热气。她一只
手拉住母亲的衣裙,将手裹在里面,另一只伸进飘在母亲腰间的披巾的皱
褶里。有时,小女孩把头低下来,用胳膊时掠过额头,把眼前散乱的一撮
头发拂到脑后。她一点都不愿意把手从披巾里伸出来。
“很远吗?”她们走到方利亚路口时,小女孩问道。
“那儿,一直走到头,”寡妇说,“你看见那些树了吗?那儿,你看,
就在我们前面。”
“这,这么远啊!”小女孩嘟哝着。
她们来到大教堂路口。人行道上,迎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就是她们家
附近一个小店的女店主。寡妇并没有看见她,这时候,她正低着头包裹怀
中的小儿子。娜尼纳拉看到了女店主。女店主对她微微笑了笑,小女孩走
到她身边,大声对她说:
“我们去看贝比诺,很晚才回来!”
“谁呀?”寡妇问,转过身来。
“玛丽娅娜,”女孩子回答。
“走吧!”寡妇说。
走到贫民院的时候,她们已经累得疲惫不堪,小女孩再也走不动了。
阳光洒射在贫民院的正面,她们向高高的台阶走去,石级上坐着三个寄宿
者和三个老人,他们和一个卖苹果的女贩在搭讪。
寡妇蹒跚地走过去,看着她装苹果的篮子。
“买苹果吗?漂亮的女人,”女贩对她说,“您看,我给您挑三个,
三个大的,只要两个索尔多,您看。”
“您说,”寡妇问,“我可以给我的儿子带苹果去吗?他们是不是允
许,您知道吗?” “怎么不行呢?您这样认为,这是苹果,又不是大炮。快,快拿着。
您想搁在哪儿呢?”
“放这儿吧,”小女孩说着,打开围裙,“您就放在这儿吧,我来拿。”
寡妇付了两个索尔多,然后登上贫民院的台阶。小女孩紧紧地跟在母
亲身后,高兴地捧着苹果,她们在宽阔的楼梯口停下来,不知往哪里走是
好!这里有许许多多门,楼梯也望不见尽头。
“是这儿吗?”小女孩问。
“还要走上去,我也不清楚。我们等一等,找个人问问吧。”
楼梯口传来吹口哨的声音,一个轻轻地哼唱的男声越来越近:
他们对我说,贝贝当了兵,别人看见姑娘偷偷地流泪……
一个年轻小伙子应着歌声出现了,他双手插在衣袋里,腋下夹着一本
薄子。他走到两阶楼梯中间开阔的地方,看了女人和小女孩一眼,又向前
走去,嘴里继续唱道:
让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流泪,
真是多么不幸……
“先生,先生!”寡妇喊道。
“什么事?”他一只脚踏上另一阶楼梯的第一级,转过身来,问道。
“我要去看望……孩子……,该朝哪里走?我的儿子在这里……”
“您来得真早啊?这个时候不是探视的时间。不过,还是去吧。他们
也许会让您见见孩子。您往上走,去找干事。”
“他在哪里?”寡妇胆怯地问。
“你上楼,三层,右边第一个门,最里面一间。”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上走。一会工夫,他便消失了。但是当寡妇也
登上楼梯的时候,她听到从楼梯上方传来那小伙子的声音:
“最里面一间,您懂了吗?”
“是的,先生!”寡妇激动地说,“谢谢,先生,上帝会报答您的。”
干事是个异常老成,显得颇有教养的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食
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他靠写字台坐着,一页又一页地签署一个职员放在他
面前的公文,然后又用一张很大的红纸把这些签名吸干。
屋子里放着一个火炉,散发出一丝微弱的热气。
“你们是谁?来干什么?”老头子问,眼睛从纸上抬起来,仔细端详
着女人和小女孩。
寡妇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是卡尔美拉·塞勒达。先生,我想见见……如果可能的话……我
有一个儿子在这里……他七岁啦……朱塞贝·塞勒达……”
“哎,我的上帝啊!您不应该来这里!”老头子说,放下手中的笔,
“这又不是会客室,我的上帝呀!”
“是他们告诉我的,先生,”寡妇不知所措,怯声怯气地说,“我在
楼梯口遇见一个小伙子,是他指点我上这个屋子来的。”
“但不是这儿呀,不是这儿!”老人执拗地说,“再说,我的美人,
现在也不是探视的时间。”
寡妇默不作声。
“您说过,您的儿子叫什么来的?”过了一会,老头儿问道。
“贝比诺……朱塞贝·塞勒达。”
“马齐亚,劳驾看看档案室里腊利萨在不在。您跟他说说这个孩子,
最好叫他来这儿。”
“叫什么?”职员问寡妇。 “朱塞贝·塞勒达。”
马齐亚走出屋外。老人把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使劲用手擤鼻涕,然
后把一只银质鼻烟盒放在写字台上。娜尼纳拉鼓足勇气,走到写字台跟前,
好奇地打量写字台上一只很大的镀金墨盒,墨盒上面两个小木偶托着一个
笔筒。过了一会,小女孩又把出神的目光从墨盒移向一个晶莹的玻璃镇纸,
镇纸上清晰可见圣彼得大教堂、教堂大圆顶、广场和行人的图案,色彩鲜
艳迷人。
“坐吧……”老头儿忽然说,用手擤着鼻子,发出很大的声音,“去,
到那儿拿一个椅子,那个角落里……乖乖,你也坐下。”
他打开鼻烟盒,深深地吸了一下鼻烟,伸开双臂,支在写字台上。
“啊,仁慈的天主!”他喘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来说:
“您怀里抱的什么?”他问道,目光从眼镜下投射过来。
寡妇掀起披巾的角,露出安稳熟睡的小儿子,然后她情不自禁地用一
只手搂住他的背。
“是您的孩子吗?”
“是的,先生。”
娜尼纳拉的目光从墨盒移过来,然后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弟
弟,伸出手抚摸他。
“嘘,嘘!”老头儿低声说,“你,让他好好待着。他要醒啦,快给
他盖好吧……”
马齐亚出现在门槛上,脸上显出冷冷的表情。
“怎么啦?”老头儿问。
“干事先生,”马齐亚说,“您能来一会吗……”
“怎么啦?”
他用两手撑着座椅的扶手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红丝手绢。
他迈着步子,重复问了一句:
“马齐亚,怎么啦?”
当干事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马齐亚重新把门掩上,他们站在房间外面
低声说话。
“贝比诺就要来啦。”寡妇对娜尼纳拉说。
“现在就来吗?”小女孩低声地重复问。
寡妇点了点头。他们还在门外继续悄声说话,但一点儿也听不见他们
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重新出现在屋子里,他显得很不安,打量着寡妇,
然后慢慢地走过来,仁立在写字台旁边,把一本簿子放在一本书的下
面,接着咳嗽了两三声。
“我的美人,您听着……”
寡妇站起身来,把椅子向后移了移。
“您听着,现在是不能够和孩子们见面的……我早就给您讲过,您来
得太早了!另外,现在,孩子他止住了话,寡妇凝视他。
“马齐亚……”老人忽然对职员说,“帮我说呀
“孩子上课去啦。”马齐亚用干巴巴的口吻说。
马齐亚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
“是这样,”老头儿站起身来,对寡妇说,“上课去啦。我们这里的
规矩很严格……” 寡妇很失望,紧紧地搂住怀里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
也许还会有一线希望。
“真的不可以吗?”她怯生生地喃喃而语。
“嗯?”老头儿说,“肯定不可以!您是他的母亲,对吗?”
“是的,先生。我是他的母亲。”
“不可以的,我的美人……”他嘟哝说,“怎么办呢?您还是改日再
来吧,再来吧……星期一再来,星期一可以来探视,不是吗?马齐亚。”
马齐亚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他一点也没有听见老头儿的话,也没有
回答。
寡妇倏地脸红了,慢慢把手伸到娜尼纳拉的裙子里。
“请原谅,我……”她讷讷地,“我给他带来……我想给他留下……
这几个苹果……”
“留在这儿吧,”老头儿说。
小女孩已经把两个苹果放在写字台上靠近那个漂亮墨盒的地方。老头
儿拿起第三个苹果,把它和其他两个放在一起。
“星期一,我可以再来吗?”卡尔美拉问。
“对,对,星期一……晚一点儿来。但不要上我这儿,去找校长,他
会告诉您的……”
寡妇握住老头儿伸出来抚摸小女孩的手亲吻了一下。
“噢!”他惊讶地说,仿佛受了惊似的,“别这样,别这样!再见,
再见……”
她们走出了房门。老头儿靠门仁立着,静静地听着寡妇的木底鞋踏在
楼梯上发出的响声和小女孩不时问话的声音。
马齐亚重新站在老头儿面前,把一叠公文纸放在他眼前。
“慢,”老头儿说,“不必着急……”
房间里寂静无声。
干事哀伤地摇了摇头。
“星期一,校长会告诉她的,”他自言自语,“我不能对她说,绝对
不能。我再也不想这样过日子啦。”
他擦了擦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咳嗽了几声,用手使劲擤鼻子,又重新
拿起笔。
“啊!上帝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仁慈的主啊!……您来,
马齐亚……”

摘自《意大利近代短篇小说选 《意大利近代短篇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 年 6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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